老柴的来信

Well, I'm sailin' on back, ready for the long haul

Tossed by the winds and the seas

I'll drag 'em all down to hell and I'll stand 'em at the wall

I'll sell 'em to their enemies

I'm trying to feed my soul with thought

Gonna sleep off the rest of the day

Sometimes no one wants what we got

Sometimes you can't give it away

我正扬帆返航，为漫长的跋涉做好准备

被狂风与海浪抛卷颠簸

我要把它们全都拖入地狱，让它们靠墙站立

将它们卖给敌人

我试图用思想喂养灵魂

打算用睡眠打发余下的白昼

有时无人稀罕我们的所有

有时甚至无法将其拱手相赠

——Bob Dylan, “Working Man's Blues #2”

一

对面楼顶上有什么发出剧烈的闪光。“光也能剧烈啊”，我躺在床上想。此时是早晨六点半，我挂在床边，不是很想起。但窗帘昨晚忘记关了，只好盯着那个剧烈的光出神。这是六月。冬天就不会有这样的反光，春秋也还不会，这个视角我醒来过很多次，这点是确认的。

如果是小说情节，将那个光刨根问底，你会发现那是鸟的恶作剧，坏掉的飞碟，或者杀手在用镜子传递信号。当然这不是小说，我悻悻地看了会儿，因为再睡不着了，只好起床。

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我突然想。一切情节并不会按照完美的设定开展，并不是，按照时序就会有神奇发生。它充斥着无聊、混乱和不期而遇。我在过去的快四十年中，都想反复摆脱这种平凡性。我渴望理想，渴望戏剧性，渴望所谓的extraordinary（你看它的构词，就是反对庸常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些向往的东西，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其文学性，也就是说，并不存在。

二

真实生活就是没那么“工整”的，当然也绝不像数学公式那般容易，我最近常想起这个问题。有趣的是，一旦我放下对充满设计（或者强烈符合预期）的情节的期待，又或是经历了足够的时光后，忽然解锁了对真实生活的欣赏。它是什么呢？

这两天，网络上有两支演讲视频引发争议。一则是哈佛研究生的毕业演讲，一则是漓江文学奖得主的获奖感言。我看视频时发现，前者其实很符合起承转折的结构，所讲内容，正确又大气，演讲者也造型完美光彩照人。然而这则演讲引发了全网的不喜与抗拒。它貌似是如今精英叙事坍塌的一个缩影，更重要的是，人们更多的，是对这个看似宏观又正确的内容背后，“并没有来处”的忿忿。后面那则稍显粗糙、木讷、并不连贯又数度哽咽的发言，让每个人都实实在在看到悲伤与怀念。

有人说，哈佛演讲令人不适的原因，是因为那是“预制菜”。如此对比，后者则充满锅气，是从生活里来的，无宏大叙事，无华丽修辞，但血脉相通。我这才清晰理解，所谓真实生活的质感，是在那些混乱、无聊之下的，因为生活过的，“言之有物，所言非虚”。

三

而那些感受，从来都不是在高光时刻发生的。他们来自于时间的缝隙。我另一次被神迹启迪的情景，是带小孩去玩沙子的假日上午。

沙坑在两片天幕的下方，这样一来，孩子们挖沙便不会太晒。围着沙坑有一圈白色的简易座椅，是用来给家长们休息的。这样的沙坑我见过不少。但这一家的特色是，沙子中埋了不少宝藏（就是那种闪闪发光，造型像石头的玻璃块儿）。于是在看到不少家庭都挖出宝石后，我便从白色椅子上跳了下来，全然不顾穿着浅色的衣服。我和小羊在沙地里挖得起劲，忽然看到那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孩，低头往角落里撒了些什么。我俩眼神一对，旋即明白过来，她就是那个“放宝石的人”。那一刻，对我们而言，她像背着天使的光环。

这样的感受有点怪，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络绎不绝的人，不会在一块有限的沙地里，挖出源源不断的宝石。但总有人扮演放宝石的角色。不清楚那个女孩是否喜欢她的工作，在我们看来的惊喜，对她而言也许是无聊繁重的。生活与游戏类似，人们在错位的期待中，织成一个网子，这个网缠住我们的同时，也给了倚仗。

四

我有好久没写公众号了，日常的文字在专栏和微博都发掉了。更多的，也是我沉浸在创业和母亲的角色里。神奇的是，你在三十岁出头时，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越往前走，却还有全新感受。养孩子也好，建设一个新品牌也好，慢慢熟练的各种离别也好，你发现——原来往后的行程与想象大不相同！这是再精巧的关目设计也预料不到的情节。

前段日子，老家一位妹妹来找我，说能不能做个视频采访。我们正式聊完天后，她说，作为中年人，你难得有“活人感”。我不知道她说的“活人感”是什么意思，也许就是我开始接纳并投入真实生活怀抱后，带着矛盾的某个片刻，恰巧展示给了她吧。

真实的人会有喜乐，也会有失望悲伤。真实的人，肯定无法金刚不坏，自然有不少脆弱。真实的人，有昂扬冲锋，也有奸懒馋滑，此外大概率有不少悬在空中的困惑。真实的人，活在网子里，有对抗，也有顺势躺平。真实的人啊，因为不理想，不绝对，可能不耀眼，不成功，但我现在觉得，这也很好。真实的人，不妨自己给自己，一顶微小的皇冠。

（今日专栏也会公开发布于我的公众号：练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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